柏林漢堡火車站高聳的拱形大廳,如今呈現出一幅似曾相識卻又難以名狀的景象。舊火車棚側翼柱廊的拱門被焊接的鐵板封閉,其上嵌有宛如化石的砂岩浮雕。這些盤根錯節的造型中,還點綴著磨砂玻璃的獠牙狀裝飾,以及滴狀斑點形態的超寫實刺繡鑲板。在這個洞穴般的空間中央,由亞麻纖維製成的巨大雕塑從天花板的鐵樑上垂墜而下,其淩亂的捲須沿著混凝土地面蔓延,部分沒有地磚的裸露地面被鋪上泥土。雕塑之間,一組揚聲器傳出挽歌般的吟唱,教堂鐘聲和木管樂器的顫音交織回蕩;急促的喘息、嚎叫與咆哮聲也在房間內此起彼伏。
「embrace」是捷克藝術家Klára Hosnedlová迄今為止規模最大、意涵最豐富的裝置藝術展。該展覽同時也拉開了Chanel在漢堡火車站委任項目——一項由Chanel文化基金(Chanel Culture Fund)支援的年度計劃——的序幕,旨在助力藝術家在這座歷史悠久的美術館大廳中呈獻大型創作。然而,就Hosnedlová的職業生涯而言,「embrace」雖為新作,卻延續了她一貫的創作邏輯。畢竟,她始終將創作實踐視為一種材料間的互文,每一件沉浸式裝置,都是孕育下一件作品的沃土。
在她過往的機構展覽中,例如漢諾威凱斯特納協會展覽館(Kestner Gesellschaft)的「To Infinity」(2023)和巴塞爾藝術館(Kunsthalle Basel)的「GROWTH」(2024)中,這位常駐柏林的藝術家展現了她構建沉浸式、特定場域空間的能力。這些空間融合了建築、物件設計、雕塑、攝影、時尚、紡織與表演等多種元素,為她廣泛延伸的藝術參照提供了豐厚的土壤。她作品中反覆出現的主題包括:捷克民間傳說、中東歐的政治變遷與邊界變化、阿道夫.路斯(Adolf Loos)的功能主義建築,以及捷克斯洛伐克的新浪潮電影。
在這些精心打造的空間中,Hosnedlová將熟悉的色調、紋理、歷史背景和情感色彩抽象化,而非直接演繹這些主題。在這些詭異而富有電影感的環境中,觀眾被邀請通過自身情感去解讀作品,但作品又最終迴避了客觀詮釋的可能性。
在準備這次訪談時,我記下了一些關於她的論述中反覆出現的結論──圍繞著烏托邦、反烏托邦、後人類中心主義、後世界末日、外星人等這些據說是她作品基礎的討論。不難理解這種結論的刻劃,但對Hosnedlová來說,「這很有趣」,她邊笑邊說。「讓作品具有『後世界末日』感從來都不是我的考量。同時,我未曾真正思考過它是否應該表現出『烏托邦』的感覺──或是觀眾『應該』從作品得到的是甚麼。我一直盡力確保作品的出發點是真誠的。」
Hosnedlová並非否認這種詮釋──相反,她沉醉於那些構成生活本質的未解之謎與內在矛盾所帶來的詩意,我傾向認為這種感性源於她在烏赫爾堡(Uherské Hradiště)的成長經歷。烏赫爾堡是歷史悠久的摩拉維亞(Moravia)地區的一個城鎮,地處現代奧地利與斯洛伐克邊境附近。據藝術家介紹,這個地方有四個重要元素:民間傳說、葡萄種植、自然景觀和重工業。「這裡的自然景觀無與倫比,一直給我帶來無窮靈感。但另一方面,生活在這裡非常艱難。這裡到處是工廠,到處是極其粗糙、醜陋的混凝土建築,我的大多數家人都在那裡工作。人們從清晨一直勞作到深夜,卻只能拿到微薄的工資。」
Hosnedlová所設定的場景是特定社會歷史與政治條件的結果,也就是1950與1960年代在蘇聯的影響下,捷克斯洛伐克的急速工業化。這種背景和對後世的影響,構成了Hosnedlová的創作基石──她形容為「浪漫與憂傷之間」的張力,儼然是遍佈她故鄉的共同風景。
在「embrace」展覽中,蓬亂如觸手般的掛毯懸掛於整個空間,挑戰了「大廳的開闊與強烈的陽剛氣質」,創造出靜谧內斂的空間。這些雕塑作品部分高達9米,用未經加工的亞麻與大麻纖維編織而成,由Hosnedlová與波西米亞掛毯工匠於布拉格附近一個拱形木穀倉中合作完成,藝術家親手將其染成斑駁的泥土色。它們粗獷的質地和草本的氣味令人聯想到古老的苔蘚或纏結的羊毛。儘管這些材料看似厚重,Hosnedlová卻迅速指出它們的脆弱性:「一旦著火,它們會瞬間燃燒起來。」她打了個響指說道。
火,其實也是「embrace」中反覆出現的符號──幸好並非燃燒中的火焰。在前文提到的刺繡作品中,有一雙手,或是拿著燃燒的樹枝靠近蝴蝶翅膀,或是手執打火機移向汗水濕透的軀體。這些作品以棉線手工刺繡製作,是Hosnedlová裝置作品起始的重要部分,她以此逐漸發展出以手工創作來「創造世界」。
Hosnedlová在布拉格美術學院(Prague's Academy of Arts)學習期間開始運用超寫實主義技法。「當時所有的工作室都由男性主導。」她回憶道,「我所在的繪畫工作室相對更開放一些。工作室負責人擅長創作巨幅抽象畫,這也影響了他的教學風格。但每當我站在巨大的畫布前,總感到強烈的壓力。」
手工刺繡很快成為Hosnedlová的解壓良方,但「學院裡沒人用紡織品,刺繡更是被視為家庭式的消遣」,這種觀點源於對手工技藝狹隘的性別劃分。但她並未氣餒,「如果我決定一輩子做藝術家,至少得享受創作過程吧。」她幽默地說,「於是我開始像使用顏料那樣用纖維創作。」她憑藉直覺,用層層疊疊的棉線構建色調與質感。這些刺繡作品不僅喚起了人們對淳樸家庭生活和民間工藝的聯想,還記錄了Hosnedlová世界構建中一個關鍵但看似缺失的元素:表演。
在每次展覽開幕前,藝術家都會邀請一群業餘表演者參與展覽,記錄他們與作品之間的互動,作為未來創作的素材。儘管這一過程從未對公眾開放,但它們是連接Hosnedlová跨越時空創作的關鍵節點。
先前演出剩下的物件與現成物(或是失物?),成為了瘋狂過後的痕跡。例如,鑲嵌在掛毯中,播放著柏林作曲家Billy Bultheel憂鬱編曲的喇叭,就來自德國首都的一間電音俱樂部,上面佈滿泥濘的腳印,沒有明言,但卻暗示著它曾所在場地和經歷。
Hosnedlová的藝術方法最終實現了對現實的懸置,或者說,對構建現實的手段和策略提出了質疑。從根本上來說,她積極引導觀眾參與一場考古式的探索,迫使他們從遺留的碎片中拼湊出意義。然而,這種設置本身就是一個巧妙的把戲,因為根本不存在需要「解決」的謎題。Hosnedlová揭示了「解決」這一意圖本身是一種建立在推測之上的行為,其目的正是為了掩蓋現實的複雜與流動。她並不提供關於世界「應該」如何或「將會」變成怎樣的明確答案,而是揭示了這類預設所依賴的根基是多麼不堪一擊。
儘管Hosnedlová的視角獨特,但她營造的藝術環境卻成為了一面棱鏡,讓我們得以更廣泛地反思人類歷史的混亂軌跡。這些密集豐富的藝術層次,勾勒出我們與世界互動所產生的混亂與動蕩,以及那些偶爾閃現出的深邃與美麗。
「Klára Hosnedlová. embrace」將於2025年5月1日至10月26日於柏林漢堡火車站美術館舉行。
Mahoro Seward是一位常駐倫敦的作家和編輯,工作領域涉及美術、時尚和流行文化。她目前擔任英國版《Vogue》的時尚專題編輯,此前曾在《i-D》擔任同一職務,併為《Wallpaper*》、《Frieze》、《Crosscurrent》和《Vogue Business》等刊物撰稿。
Klára Hosnedlová由白立方(倫敦、香港、紐約、巴黎、首爾)、Kraupa-Tuskany Zeidler藝廊(柏林、慕尼黑)和hunt kastner藝廊(布拉格)代理。
頁頂圖片標題:Klára Hosnedlová,照片由Vitali Gelwich拍攝
2025年4月30日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