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amLab Phenomena Abu Dhabi坐落於薩迪亞特島(Saadiyat Island)文化區,與銀白圓頂的阿布扎比羅浮宮遙相呼應,毗鄰即將竣工的古根漢博物館(Guggenheim)——這座幾何感十足的建築由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設計。該項目由阿布扎比文化與旅遊部和Miral集團聯合運營,後者也是亞斯島(Yas Island)上華納兄弟、法拉利世界與海洋世界的管理方,距離薩迪亞特島文化區僅有二十分鐘車程。某種程度而言,teamLab Phenomena完全可以被視為這些主題公園的一員,它的娛樂性絲毫不遜色於任何遊樂園。自今年四月開幕以來,這裡已經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訪客。

teamLab Phenomena由阿布扎比建築事務所MZ Architects與teamLab聯合打造,整體線條圓潤流暢。從空中俯瞰,其外觀酷似滑板公園,但實際體量更接近一座籃球館。建築面積達17,000平方米,是teamLab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場地,遠超其在東京與吉達的展館。

館內共有26件藝術作品,其中包括一片巨型投影森林、一座令人目眩神迷的鐳射全息天頂,以及一個冒著氣泡、翻騰著泡沫並閃爍著彩色燈光的瀑布。部分裝置對teamLab其他場館的觀眾而言可能並不陌生,但其中最精彩的作品均為全新創作。

當我們在博物館頂層的咖啡館會面,討論這個藝術團隊的最新創作時,teamLab聯合創辦人豬子壽之就像搖滾明星登台般,連珠炮似地說出一連串英文感謝詞。他的穿著也十足搖滾風格——淺藍色牛仔褲、刻意做舊的牛仔夾克,以及一件看似用舊式針織機(一種復古而昂貴的工藝)製作的純白T恤。

雖然他從不將自己定位為團隊的「門面」,但他無疑是teamLab創意的核心驅動力。2001年,他與堺大輔(Daisuke Sakai)、田村哲也(Tetsuya Tamura)、吉村讓(Joe Yoshimura)與青木俊介(Shunsuke Aoki)共同創立了teamLab。如今,teamLab已擁有約1,000名成員,其中一部分專注於藝術創作,另一部分則致力於數碼解決方案的研發。

豬子壽之認為管理會扼殺創意。正如堺大輔在2017年接受哈佛商學院(Harvard Business School)研究者採訪時所言:「我們用『不管理』來管理公司。」團隊內部由「催化者」招募成員,協作完成他們真正感興趣的項目。工作表現則由同事評估——取決於他們到底有多「やばい」(日語意為「厲害」)。

為「やばい」的孕育創造適宜條件,也是teamLab Phenomena Abu Dhabi本身的運行方式。步入展館,首先映入眼簾的作品被陳列在一個小型黑暗前廳的正中央展台上。幻彩流轉的光芒映照出一層彷彿異域蟒蛇皮膚般的光滑表面。色彩在黑色表面上顫動流轉——當你伸手觸摸時,才發現那不過是一灘水。

這件作品名為《Living Crystalized Light》(2022),是被teamLab稱為「認知上的雕塑」中的代表作:只存在更多源於人類的感知與想像,而非物理世界的恆定形態。一件美麗的物體被「喚醒」,其原理或許是通過精密校準的震動(teamLab從不透露他們的秘密),將彩色光照射於漣漪之上,然後,又悄然消逝。

展館中三件大型作品均延續了這種「無物質雕塑」的創作理念。《Morphing Continuum》(2025)是一個佈滿鏡面牆壁與氣流的空間,加上其他teamLab創造的秘密元素,使數千顆銀色氣球形成高聳的氣旋柱,當觀眾穿梭其間時,這些氣旋會不斷消散又重組。《Levitation Void》(2025)則是一個約9米高,在紅光籠罩的空間中漂浮的黑色球體,其霧面塗層讓球體看起來更像一個平面圓形,如同外星智慧體般神秘莫測,時而往四邊輕微浮動,最終又回歸平衡狀態。

其中最令人震撼的是《Massless Amorphous Sculpture》(2020):這是一個紫色的風暴雲世界,它們匯聚、環繞,有時甚至將觀者吞沒其中。(作品曾以較小規模在澳門teamLab超自然空間中展出。)親身參觀時,我完全沉醉,彷彿迷失其中,與雲霧融為一體,直到最後,我才突然感受到肥皂刺痛雙眼。這裡提供塑膠護目鏡和連帽白色工作服作為防護,但我卻愚蠢地將護目鏡推上額頭、帽子也未戴好,導致頭髮全沾滿了肥皂泡沫。

這三件作品均以空氣為「媒介」,靈感源自豬子壽之的故鄉——德島縣北部的潮汐漩渦。那裡的鳴門漩渦由穿越鳴門海峽(Naruto Strait)的湍急水流形成,直徑可達20米,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是人們觀察和描繪的物件。浮世繪大師歌川廣重(Utagawa Hiroshige)曾在其「六十余州名所圖會」系列的第五十五幅《阿波:鳴門之風波》(1855)中,將其定格於畫布之上。

「你知道(漩渦)是存在的,但卻無法將它從周遭環境中分離,它無法與海洋切割,也不可能存放在一個盒子裡。」豬子壽之說道。

同樣地,作品《Morphing Continuum》、《Levitation Void》與《Massless Amorphous Sculpture》也無法脫離它們所處的環境而獨立存在,因為這些作品本身就是環境的化身。它們是空氣中的空氣,正如鳴門漩渦是海洋中的海洋。(而排隊等待進入肥皂雲朵的延綿人龍,則成了另一種雕塑現象,宛如參觀人潮中的一道渦流,但teamLab並未刻意強調這一點。)

猪子壽之解釋道:「人類歷史上創造的藝術品恰好都是實體物件,所以人們習慣這樣認知世界。但實際上,世界上有許多存在根本無法用物理性的物件來定義。」他反問:「若能讓人們對世界的認知擴展這種框架,豈不是很棒?」

豬子壽之表示,teamLab不斷探索這種超越品質概念的雕塑,實際上延續了其在東京teamLab無界美術館(teamLab Borderless)中的創作理念——作品與環境密不可分,彼此之間,以及與觀眾之間,都產生互動。這個理念甚至可以追溯得更遠,回應了早年針對他們作品的某些膚淺批評:由於這些作品由軟件驅動,缺乏實體形態,所以不算藝術。

teamLab打破常規之處,遠不止其中展出的藝術作品。阿布扎比teamLab的展館本身既是一座美術館,也是一處互動娛樂的空間。他們既是一個藝術團隊,又是一家創意公司,還是一個超技術主義團體(ultra-technologist group)——teamLab在2017年便如此形容自己。隨著teamLab不斷發展壯大,團隊始終以「糯米團般柔軟」的力量,向世界傳遞萬物同源的理念。當問到豬子壽之:他的個人角色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他說:「團隊規模日益擴大,項目規模也隨之增長,但正因如此,我現在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地投入到創作中——這在團隊只有幾個人的時候是難以實現的。整體來看,我的工作流程並沒有太大變化,仍然是先提出一個概念,構思我想創作什麼,然後和團隊共同投入這種永無止境、精益求精的創作過程。」

猪子壽之雖然不太喜歡以微觀方式管理,但卻會深度參與每件作品創作過程中的關鍵轉折與難題解決。他如此形容這種模式:「這或許才是最極致的微觀管理(micromanagement)。」

作為概念發想者,豬子卻否認自己獨佔teamLab的創作視野:「單憑一人根本無法預見未來的全貌。」

2024年,東京teamLab Planets與teamLab無界(Borderless)兩大展館便吸引逾400萬人次參觀——而這僅是他們全球20多個展覽場地的冰山一角。若對比2023年數據,teamLab Planets以250萬觀展人次,輕鬆超越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170萬人次),成為全球最受歡迎的單一藝術家/藝術團體專題展館。放眼國際,teamLab藝術品與觀眾共處的時間總量,很可能已超越任何在世或已故藝術家。面對如此空前的成功,豬子是否曾想如草間彌生、張洹或傑夫.昆斯(Jeff Koons)等大型工作室藝術家那樣,將個人貢獻推至台前?成為人所共知的大人物?

「或許是文化差異使然,我始終覺得,在我們的作品旁署上個人姓名,是很不自然的事。」他說。「起初,有上萬人對我說,我應該以個人名義發表這些藝術作品。」

然而,這種做法顯然與teamLab的哲學背道而馳。他們所堅守的理念,與那個佛教徒在熱狗攤上的笑話如出一轍:「讓我與萬物合一。」(Make me one with everything,字面意思為:來一個全套熱狗。)如果豬子壽之選擇以個人名義發佈作品,他或許早已成為當今地球上最負盛名的藝術家,如同姬蒂.白蘭芝(Cate Blanchett)、班頓.費沙(Brendan Fraser)等名流,或是如阿布扎比王儲謝赫.哈立德.本.穆罕默德.本.扎耶德.阿勒納哈揚(Sheikh Khaled bin Mohamed bin Zayed Al Nahyan)等公眾人物——他們均出席了teamLab Phenomena Abu Dhabi的開幕式;抑或是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正如當晚,在館外為賓客彈奏鋼琴的意大利作曲家Ludovico Einaudi。建築表面藍色的光波如同陣陣漣漪,緩緩升騰,6,000架無人機則將燈光表演推向夜空。

「我只在乎創作本身。」豬子壽之這樣說道。

作者及圖片標題

teamLab佩斯畫廊(Pace Gallery,紐約、柏林、日內瓦、香港、倫敦、洛杉磯、首爾、東京)、Martin Browne Contemporary(悉尼)以及Ikkan Art(東京)代理。

Sam Gaskin從事當代藝術報導逾十年,常駐中國上海。他曾為《Ocula》、《Artnet News》、《Artsy》等藝術媒體,以及《金融時報》、《衛報》、《CNN》和《Vice》等主流新聞機構撰寫亞太地區的藝術報導。目前居住於澳洲荷巴特。

頁頂圖片標題:豬子壽之,照片由Shuji Goto拍攝

2025年7月1日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