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 Morton

重塑的現成品是藝術嗎?

了解當代藝術家如何延伸馬塞爾‧杜尚的激進行動

「現成品(readymade)的神奇之處,在於我從未能得出一個滿意的定義或解釋。」馬塞爾.杜尚(Marcel Duchamp)在1961年接受策展人Katharine Kuh的採訪時如是說。當時他討論到的作品有《單車輪》(Bicycle Wheel,1913)、《瓶架》(Bottle Rack,1914年),以及其最著名的簽有化名R.Mutt的瓷質小便器《噴泉》(Fountain,1917年)。這些作品完全由日常生活中量產的物品組成,從根本上擴大了藝術和藝術勞動的可能性,同時也重新強調出它們所處的背景框架。

如果試圖想要確切瞭解這位難以捉摸的法國藝術家,人們常常指向他(以署名M. D.) 在安德列.布勒東(André Breton)和保羅.艾呂雅(Paul Éluard)的《Abridged Dictionary of Surrealism》(1938)中寫關於現成品的詞句:「一個普通的物體只需被藝術家選中,就會被提升至藝術品般高尚。」儘管此定義值得參考——而且有無數博士論文專門研究這個概念——但對杜尚來說,這顯然是不足夠。正如他對Kuh說:「現成品的概念仍蘊含著無窮魔力,因此我選擇保留這個定義。」

左:Michael E. Smith,《Untitled》,2023,照片由Rob Harris拍攝,圖片由藝術家、Modern Art藝廊、KOW藝廊、Andrew Kreps藝廊及Henry Moore Institute提供;右:傑夫.昆斯,《New Shelton Wet/Dry Doubledecker》,1981,© Jeff Koons
左:Michael E. Smith,《Untitled》,2023,照片由Rob Harris拍攝,圖片由藝術家、Modern Art藝廊、KOW藝廊、Andrew Kreps藝廊及Henry Moore Institute提供;右:傑夫.昆斯,《New Shelton Wet/Dry Doubledecker》,1981,© Jeff Koons

一個多世紀以來,從杜尚說「把單車輪子固定在高腳凳上並看著它轉動的快樂想法」的那個革命性時刻開始,現成品仍然有某部分是無法被死板的規定或冷漠的概念邏輯所簡而言之。也許這是一種使其必須不斷自我革新的藝術策略。當然,今天用所謂的「普通物品」進行創作時,不僅要考慮到杜尚的藝術遺產,還要想想那些各不相同的眾多後輩們是如何發展這一概念。

對比一下,比如藝術家阿曼(Arman)的藝術項目《Le Plein》(1960),將巴黎Iris Clert藝廊中用作積攢垃圾的容器改變用途,以及傑夫.昆斯(Jeff Koons)的《New Shelton Wet/Dry Doubledecker》(1981),一對閃閃發光的全新吸塵器被封在玻璃櫥窗裡,就像某個消費之神的圖騰。事實上,許多充斥在我們世界的物品即使在短短幾十年前也還未被認知。當代藝術家達倫.貝德(Darren Bader)創作的詼諧、親切的現成品主要包括《Lasagna on heroin》(2012),這是一塊注射了鴉片劑的義大利千層面,用貝德的話說:「高雅藝術和日常生活的概念已今非昔比。」

美國雕塑家Michael E. Smith那些處之泰然,猶如奏起無聲挽歌般的作品中出現的物品——破舊的運動衫、殘舊的傢俱、失效的技術——講述了物質生產、消費和損耗的無間斷運轉,這刻畫出我們當前後資本主義時代的特徵。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物品注定要被送進堆填區,但它們卻在Smith的工作室裡經過仔細考量過後,被帶到一個藝廊空間,在那裡藝術家將它們分佈為零落的雕塑組合,巧妙地與周圍的建築互動,也因為當中人類的使用痕跡而顯露出溫柔、令人無法忘懷的一面。

《Untitled》(2023)是Smith最近為英國列斯Henry Moore Institute的個展而創作,作品由兩張取自藝術家家中的圓形餐桌組成。這兩張不完全相同的圓桌被堆疊起,作為曾經供家人用膳的桌子表面現在就像一雙祈禱的手般莫名地被合起。上層倒置的桌面背部有日常使用的痕跡與汙垢,底部放著一個洗淨的塑膠牛奶盒,裡面有一簇泛著紅光的LED燈。這裡所缺失的是養分、溫暖和最重要的——人,這使得Smith的作品使人感到靈異。《Untitled》就是現成品作為幽靈的例子。

Ser Serpas,《conjoining fabricated excesses literal end to a mean》,2021,圖片由藝術家及Balice Hertling藝廊提供
Ser Serpas,《conjoining fabricated excesses literal end to a mean》,2021,圖片由藝術家及Balice Hertling藝廊提供

如果說Smith從事的是拯救(salvage)(與「救贖」(salvation)有著共同的詞源)工作,那麼Ser Serpas則以另一種方式進行。為了在巴黎Balice Hertling藝廊展出的2021年個展,這位藝術家在城市中蒐集廢棄物,包括舊浴缸、五金行的閘門及一段木製旋轉樓梯,然後在一次私密的表演中將它們安裝到藝廊的展覽空間中,她將這次表演形容為涉及「音樂、大量咖啡因、在房間中獨處,就像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型俱樂部」。這些毫無關聯的物件被組合成雕塑作品,並明顯地沒有經過焊接,或使用螺絲和圖釘等任何固定。其中的《conjoining fabricated excesses literal end to a mean》(2021)將一張污跡斑斑的床褥對摺,然後塞到一道破門中間的空洞中,另一件名為《real seduction state in consequence practically far in, two poles tossed down a staircase damaging the steps, and left as they are》(2021)的作品,恰如其分地描述了地心吸力在她的作品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她所創造的(反)形式。Serpas的現成物作品可以被詮釋為代表人體發聲——作品當中以被穿插和從階梯上猛然墜落的物件所表現出的拒絕或收回——這也是一個將巴黎視作一件永恆變幻的物件(或說是超然於物件)的展覽:猶如蛇脫皮般捨棄多餘的部分。

城市生活以及城市結構也是瑞典藝術家Klara Lidén現成品創作的關鍵。她最著名的作品可能是在白色立方體的展覽空間中放置一組表面骯髒的公共垃圾桶,將它擺放在整潔、高度控制的室內環境中讓人想起街道上的髒亂和不堪。而她2020年在倫敦賽迪HQ畫廊舉辦的展覽「Turn Me On」則展示了一系列廢棄的接線盒,它們是保護城市電線和熔絲的塑膠外殼,也是城市的電力動脈。這些物品曾經像任何極簡主義雕塑一樣質樸,但它們表面上佈滿了塗鴉,體現出它們在人行道上經歷的時間,是城市歷史的無聲見證和記錄者。但是,如果Lidén的接線盒是用作回看歷史,那麼身處這個能源危機的時代,它們或許也指向未來,一個燈光最終會熄滅的時代,我們24小時運轉的大都市將變得黑暗、寒冷、悄然無聲。

2022年,Klara Lidén於倫敦賽迪HQ畫廊舉辦的「Turn Me On」展覽現場,照片由Robert Glowacki拍攝,© Klara Liden
2022年,Klara Lidén於倫敦賽迪HQ畫廊舉辦的「Turn Me On」展覽現場,照片由Robert Glowacki拍攝,© Klara Liden

美國黑人藝術家卡梅隆.羅蘭(Cameron Rowland)的地面作品《Pacotille》(2020)由18世紀的威尼斯玻璃珠串連而成,上面還有一些同時代英國製造的黃銅馬尼拉,一種「U」形的單向貨幣,就像珠子一樣,曾被歐洲人用來購買非洲奴隸,但又不能用來支付歐洲商品。雖然從大多數角度來看,《Pacotille》是一個現成品,但它作為藝術品的地位肯定是次要的,因為它是一個歷史沉澱物,講述過去與現在的不公正現象。這就是它的控訴。這件作品就我們有可能會作出的反應來提出一系列使人感到不自在的問題:以物件中抽象的美學吸引力為其定奪價值,甚至從羅蘭在藝廊空間中展示的概念和政治敏銳之中獲得複雜愉悅感,這是否適合呢?或者說,這種通常成為藝術體驗的核心的反應,是否分散了真正需要注意的部分?

Ser Serpas,《real seduction state in consequence practically far in, two poles tossed down a staircase》,2021,圖片由藝術家及Balice Hertling藝廊提供
Ser Serpas,《real seduction state in consequence practically far in, two poles tossed down a staircase》,2021,圖片由藝術家及Balice Hertling藝廊提供

如果正如杜尚所說,現成品的「理念仍充滿魔力」,那麼近年來運用這種形式的作品裡面最具野心的例子之一,正轉向我們可能稱之為消失的把戲。羅傑.海恩斯(Roger Hiorns)正在進行的作品《A Retrospective View of the Pathway》(2016至今)目前由三架軍用飛機組成,分別埋在英國、荷蘭和捷克的地底下,之後還會埋藏更多。某程度上,這個項目是有關將致命武器排除在外——將聖經中「鑄劍為犁」的比喻更新——將現成物轉化為(故意)丟失的物件。最重要的是,這不是一個針對我們現在的作品,而是針對有一天可能會碰巧把這些飛機挖出來的後人。他們如何對待這些飛機,最終取決於我們目前日益瀕臨滅亡的文明如何存續——取決於他們是否還能將其看作「普通的物件」,並且理解它是一件藝術作品。

傑夫.昆斯佩斯畫廊(紐約、倫敦、香港、首爾、日內瓦、棕櫚灘、洛杉磯)代理。
達倫.貝德Andrew Kreps藝廊(紐約)、博倫坡畫廊(洛杉磯、紐約、東京)、賽迪HQ畫廊(倫敦)、Franco Noero藝廊(都靈)及Société藝廊(柏林)代理。
Michael E. SmithAndrew Kreps藝廊(紐約)、KOW藝廊(柏林)及Modern Art藝廊(倫敦)代理。
Ser Serpas由Karma International藝廊(蘇黎世)、Balice Hertling畫廊(巴黎)、Essex Street/Maxwell Graham藝廊(紐約)及LC Queisser藝廊(第比利斯)代理。
Klara Lidén賽迪HQ畫廊(倫敦)、Neu藝廊(柏林)和Reena Spaulings Fine Art(紐約)代理。
卡梅隆.羅蘭Buchholz藝廊(科隆、柏林、紐約)和Essex Street/Maxwell Graham藝廊(紐約)代理。
羅傑.海恩斯Luhring Augustine藝廊(紐約)和Annet Gelink藝廊(阿姆斯特丹)代理。

Michael E. Smith
Henry Moore Institute,列斯
即日起至2023年6月18日

Tom Morton是一位駐英國羅切斯特的作家和策展人。他也定期為《frieze》和《藝術觀察》(ArtReview)的撰稿,並於2022年策劃了在紐約GRIMM藝廊舉辦的群展「The Kingfisher’s Wing」。

2023年5月19日發佈。

網頁全幅圖片(從上而下):1、2、4. 2023年,Michael E. Smith在列斯Henry Moore Institute的展覽,圖片由藝術家、Modern Art藝廊、KOW藝廊、Andrew Kreps藝廊及Henry Moore Institute提供 3. 2020年,Klara Lidén於倫敦賽迪HQ畫廊舉辦的「Turn Me On」展覽現場,照片由Robert Glowacki拍攝,© Klara Li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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